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被父母虐待致死的12歲男孩 鄰居跟他們家“沒有來往”

2020-08-26 08:22:07 來源:南風窗

江西上饒,余干縣瑞洪鎮(zhèn),當?shù)厝擞∠笾?,?2歲死去的張智康生前一直在逃跑,在村莊之間流浪。他逃離家中,又被找到送回,已是家常便飯。

7月22號那天,逃跑的張智康又一次被爺爺張永健找到了,爺爺把他帶回村里的老房子,讓奶奶下碗面給他吃,吃完以后,爺爺就要把他送回隔壁村的父母家。

他害怕回家。臨行前,他抓住奶奶的衣服就哭,喊叫說:“回去我會被打死的。”

可爺爺還是把他送走了。張永健怎么都沒想到,康康(張智康的小名)這次離開,真的成了永別。

8月14日,江西上饒余干縣公安局發(fā)布警情通報,上面寫,7月24日上午8時許,張智康被父母發(fā)現(xiàn)死于家中。他的親生父母張國輝和張小美在事發(fā)兩天后報案,他們被證實“有虐待其子并致其死亡的犯罪事實”。

多位村民告訴南風窗記者,張智康臨死前是被吊在家中太陽直射的三樓,至于是被毆打致死,還是餓死或者渴死,沒人清楚。事發(fā)一個月后,仍然沒人知道張國輝和張小美為什么要這樣做。

8月18日,余干縣委宣傳部副部長李廣文告訴南風窗:“案件還在偵辦。”

在爺爺奶奶家長大

7月24日上午,江西上饒余干縣瑞洪鎮(zhèn)上,張永健正在田里干活,10點左右,他孫子張智康的舅舅打來電話說:“快過來,你孫子要不行了。”

他放下農具往張智康的父親張國輝家趕,到現(xiàn)場的時候,孩子已經全身冰涼,沒了呼吸。

那個年僅12歲的小孩靜靜地躺在堂屋的地上,下身赤裸,兩條腿上遍布傷疤,手腕上纏繞著一圈圈深紅發(fā)紫的勒痕,沒有合上眼睛。

張永健問張智康的父母怎么回事,爸爸張國輝說,是夫妻二人用繩子捆住孩子的手,“吊在那里,就這樣死了”。張永健追問下去,他們就什么也不肯說了。

張智康的死訊很快傳遍了瑞洪鎮(zhèn),信息的中心是三個緊鄰的村子,即張智康爺爺奶奶所在的前沿村、父母家所在的上西源村,以及他就讀的學校所在的禾叉地村。

村里早已議論紛紛,但面對記者時,大人們緘口不言,只有小孩子會透露些許內情。

以上三個村里不同孩子口中的故事都是同一個版本,他們聽大人說,張智康的爸爸媽媽把他捆起來后,吊在家里三樓太陽直射的房間里,不給他飯吃,也不給水喝。至于他是被打死,還是被餓死和渴死的,沒人講得明白。

事后,張永健托人打聽到,24號那天一早,張國輝和張小美就把張智康送到鎮(zhèn)上的第三人民醫(yī)院,當時醫(yī)生檢查之后就說,孩子沒救了,這是家暴,叫他們趕緊把遺體領回去。

這是張智康回到父母身邊的第三年。12年生命里的前10年,他是由爺爺奶奶撫養(yǎng)長大的。

瑞洪鎮(zhèn)是江西上饒余干縣的西北水鄉(xiāng),在鄱陽湖以南,遠離市區(qū)。老人和小孩留守在鎮(zhèn)上,青年勞動力則大多外出務工,供給家用。老人們把田地外包,只在地里圈出一小塊來,種上芝麻和花生,榨油來自己吃。

但張永健夫婦不同。對門鄰居家的老人說,張永健自己種了100畝水稻,一年收割兩季,產量20萬斤。

張智康出生后,被送到爺爺奶奶家撫養(yǎng),老兩口和孩子的生活開支,靠田里的收成去維持。10年間,孩子父母張國輝和張小美只給過兩次錢,共計1000塊。他們對張永健說:“爺爺奶奶養(yǎng)小孩子是天經地義的”。

2018年暑假,張國輝和張小美把張智康帶回自己身邊撫養(yǎng),暴力在那時候已經初見端倪。他們帶張智康到浙江去玩,孩子回來以后說,媽媽用針扎他十個指頭。

張永健說,最近兩年,因為孫子總是被打,他幾次三番找派出所和瑞洪鎮(zhèn)上負責教育的領導調解,但都沒有用。

8月18日,南風窗就此事詢問瑞洪鎮(zhèn)前沿村村委會書記張建龍以及村主任張志剛,二人表示,在張智康出事前,村委會對他受到家暴的情況毫不知情。

8月14日,有媒體報道了這起事件,第二天,“江西12歲男童遭虐打慘死”的話題曾短暫地沖上微博熱搜,此后因為沒有媒體及時跟進,該話題又悄無聲息地沉寂下去。

事實上,在媒體首次曝光后,瑞洪鎮(zhèn)上來訪者為數(shù)眾多,但無論是律師還是記者,都被張永健夫婦悉數(shù)攆走。而鄰居們面對媒體時則不約而同陷入沉默,只說:“這里沒人會講的,就算知道也不會講的。”

此時張智康已經去世將近一個月,但在瑞洪鎮(zhèn)上,他的死亡,卻成為一個不能被提及的話題。

“見到人就跑”

前沿村有多名小孩向南風窗證實,7月22日不是張智康第一次從父母家出逃,他們說,兩年間,張智康一直在到處流浪。

他回到父母身邊以前,經常和前沿村的伙伴們待在一起,玩一種印著鎧甲勇士和奧特曼的圓牌,或者在房前屋后,四處撒野。

有時候,張智康舍不得回家睡覺,會征得奶奶同意,跑到朋友張燁家里去,在電腦上看《蠟筆小新》。張燁說:“他笑點很低啦。”看到小新放屁把動感超人臭暈的時候,只有張智康笑了起來。

直到2018年暑假,他被帶回了父母家。

張智康父母家住在上西源村的山口上,從山口出發(fā),順著694縣道向北走,只消15分鐘就能回到前沿村,但他再也沒回來和孩子們玩過。

有個打著赤腳的11歲小孩張焱說,張智康被帶回父母身邊以后,就算偷偷回到前沿村,也是“見到人就跑”。

唯一可以確定的接觸發(fā)生在今年。

那天晚上,張智康坐在前沿村最里端一座紅磚房子前,一個人捧著書在看。張焱靠近的時候,看見張智康的身上全是淤青,他的手腕處有“像是被鎖鏈鎖住的痕跡”,深紅發(fā)紫,嵌在皮膚上。

張焱跑去小賣部買了一桶泡面送給張智康,他跟自己的朋友說,覺得張智康很可憐。第二天早上,他的朋友又買來一個包子,塞給張智康吃。

前沿村還有個15歲的女孩記得,張智康去年在浙江也走丟過。這一說法得到了張智康父母家鄰居朱明道的證實,朱明道說,那時候張智康躲進了鄰居家里,過了三天才放出來,“怕他(們)打呀,放出來又是一樣的,又是一樣打”。

禾叉地村的孩子劉遼和張智康是同班同學兼好友,他們在禾叉地小學(即瑞洪鎮(zhèn)新生中心小學)讀五年級。

劉遼曾經在自己奶奶家后門遇見過他,門被鎖住了,張智康就蹲在門口。天色將晚,劉遼問他回不回家,他不說話,只是搖頭,“那個意思好像是說,不去。”

事發(fā)前幾個星期,他開始頻繁地躲到同學吳詠家。

第一次,他繞到吳詠家后門,在晚上躲進沒上鎖的廚房里。吳詠的姐姐住在一樓,緊挨著廚房,那天晚上她本來以為廚房門是被風吹開的,起身去關上了,重新躺回床上后,她感覺那邊的燈亮起來,以為是自己忘了關掉,便沒再管。

直到凌晨四點,吳詠爺爺起來上廁所,才發(fā)現(xiàn)張智康躲在他們家廚房里。他躲進來那天是周日,第二天就該去上學,吳詠爺爺叫他去讀書,可是后來才聽張智康奶奶講起,那時候,張智康的母親張小美已經不讓他去學校上學了。

吳詠爸爸在外打工,房間空置,他就常無聲無息躲到那里去睡覺。有一次吳詠奶奶起床以后發(fā)現(xiàn)廚房的油都沒了,還灑了一些在地上,碗里還有雞蛋殼,才知道張智康餓的時候偷偷煎過雞蛋吃。

幾個村子的人都知道,那個叫張智康的小孩經常挨打,他四處流浪,但父母不會擔心,只有爺爺奶奶到處去找。

他逃到哪里就在哪里睡覺,有時候人們在牛棚里看見他,有時候是在菜窯子里。有天夜里,奶奶在村外的旅游公路上追著他跑,他掙開后還要逃,追得奶奶把腿給跌傷了。

鄰居跟他們家“沒有來往”

在上西源村的山口上,張小美夫妻家在路的末端,四周的房子從前后和右側呈U型將其包圍,但他家門窗緊閉,寂靜得如同一座孤島。鄰居們講得最多的話是,他們跟張小美家“沒有來往”。

這對夫妻上午在家睡覺,下午出門打牌,深夜才返回,那些時候,其他鄰居都在田間地頭忙活。他們說,張小美夫妻不會跟鄰居互相串門。

最初,張智康挨了打,有鄰居會去給他送飯吃。結果張小美跑去人家家里,把他們的鍋砸爛了。

還有知情者告訴記者,張智康有位叔叔也曾經給飯讓他吃,結果“他們(張智康父母)把他叔叔的老婆打得要死”。

鄰居朱明道的女兒說:“感覺你給他家的小孩子送飯就是個錯誤。”

前沿村的老人講,張國輝和張小美還會打張永健夫婦。一旦老兩口干涉孩子的事,張小美夫妻就會找去鬧事,他們打起架來的時候,曾經把老人家里所有東西全掀到地上,把電視機也給敲破。

奶奶心疼康康,曾經買了雞蛋和水果送到上西源村的山口去。張小美夫妻不在家,奶奶把東西放在鄰居那里。等他們回家以后,聽到老人送了東西來,就去鄰居家,把那些雞蛋水果一股腦全摔爛在地上。

在禾叉地小學,五年級的班長曾經和張智康做過將近一學期的同桌,她說張智康被爸爸媽媽打傷后,奶奶只敢偷偷在課間跑去學校里面給他上藥。

即使爺爺張永健多次找到派出所調解,也沒有辦法阻止家暴的發(fā)生,后來親戚和鄰居漸漸習慣了,也就不再過問。

張智康死后,他的爺爺奶奶整宿難以入睡,8月18日下午,張智康奶奶光著腳躺在前沿村一座房子的過道里,身旁是一個兩歲的小男孩。她一言不發(fā),只輕輕撫摸孩子的小腿肚,哄他午睡。

那是張小美夫妻的第三個孩子。張智康出事兩天后,張小美和張國輝前往派出所自首,孩子就又被送到張永健家里。

而張智康的第二個弟弟出生于2012年,被張小美夫妻以四萬塊的價格賣到了浙江省江山市,他們一開始想把那個小孩也送到張永健家里養(yǎng),但老人家收入不高,沒有能力再負擔。中介抽成后,到張小美夫妻手里的只有8000多元。

得知此事后,張永健本想和張小美夫妻各自出三萬塊錢,去把孩子要回來,但那家人不同意,說要報警,也就不了了之。

張永健說,兒子和兒媳今年都是35歲,初中學歷。張智康出生后,夫妻二人曾外出打工,一年后回村,之后和親戚在浙江慈溪合伙開了服裝加工廠。

瑞洪鎮(zhèn)的青年外出務工時,女人做衣服,男人搞五金,做的都是些下苦力的工作。但張小美夫妻不太一樣,張智康出事之前,他們已經不工作了,每天早出晚歸,對他們而言,最重要的事情是,打牌。

奇怪的是,在這種情況下,張小美夫妻近年來的經濟條件還越來越好,“之前投了幾十萬和朋友一起做生意,最近還換了車,除了自己住的房子,外面還有兩套房”,張永健的二兒子如是說。

“放高炮”的夫妻

8月16日,晚上8點過,禾叉地村村民范立和胡良開車在路上攔下南風窗記者,行車至隱蔽處后,二人說,張小美的三個哥哥在瑞洪鎮(zhèn)上開設賭場,而張小美夫妻主要的經濟來源是在賭場“放高炮(高利貸)”,鎮(zhèn)上很多人都欠張小美錢。

聊天過程中,司機胡良時常面色緊張地下車查看情況。他們說,張小美家族在當?shù)貦M行已久:“這些事情整個瑞洪鎮(zhèn)上的人都知道。”

張智康死后,來訪的外人問得多了,張小美家的鄰居就緊閉雙唇,鼓著眼睛,用手在脖子上比劃出一個“殺頭”的動作。

上西源村有個為記者帶路的老人說,沒人敢惹張小美的哥哥,因為“他們不要命的”。

鄰居朱明道記得,每當張小美和張國輝吵起架來,動靜就會很大,張小美會叫來自己的哥哥幫忙打張國輝,三兄弟一來,就喊打喊殺。

那名攔下記者的村民范立也說:“他們經常斗毆,一打架就是三兄弟,拿刀子跟人家玩。”

在余干縣人民法院公布的裁判文書里,有267份與瑞洪鎮(zhèn)有關。其中,一個名叫張齊衛(wèi)的人涉嫌開設賭場,被判處拘役5個月。另有叫做張文衛(wèi)的人曾先后犯下強奸罪和販賣毒品罪,至今仍在服刑。除此之外,還有個名叫張正衛(wèi)的人,因聚眾斗毆被判處有期徒刑6個月。

范立向南風窗證實,張齊衛(wèi)即張小美的大哥,張文衛(wèi)和張正衛(wèi)也是他們家族中的兄弟。

張智康出事那天上午,爺爺張永健曾兩次拿出手機想要報警,都被在場的張小美的兩個哥哥搶去。

他們說,要不偷偷把孩子埋了,就說康康是發(fā)燒死的或者摔死的。張永健沒有答應。

張小美的其中一位哥哥在面對媒體時,否認了要求張永健隱瞞的情況。但鄰居朱明道告訴南風窗,他在說謊,只有張永健說的才是實話。

禾叉地村村民范立和胡良說,張國輝曾經是個“彬彬有禮”的人,但是自從跟張小美結婚以后,他就像變了個人一樣,性格更加暴戾,他會幫張小美向借貸的人催債,也會打兒子張智康。

張國輝這一轉變也得到了張永健鄰居家老人的證實,他們說,過去的張國輝性格“很溫順”,和現(xiàn)在很不一樣。

除此之外,當?shù)厝诉€爆料說,張小美曾經在打完孩子之后,將孩子身上傷痕的照片拿去發(fā)朋友圈。但南風窗向范立求證得知,張小美的朋友圈已經沒有上述照片。

7月26日,張小美和張國輝前往瑞洪派出所投案自首。此后有報道提到,余干縣公安局相關負責人在電話里告訴張永健,張小美又說自己懷孕了。

事發(fā)將近20天后,有記者在張智康的房間里找到一個作文本,在一篇關于父母的文章里,他這樣寫道:

“我父母真是辛苦了……他們要幫我交學費,又要給弟弟買奶粉。長大后,我讀書的錢成千上萬,我弟弟也要讀書,哪來的這么多錢呀,是我爸媽辛辛苦苦掙來的。我爸媽真是辛苦了。”

但如今,這一切都跟他沒有關系了。

7月24號上午11點過,有孩子跑去通知自家的大人,大聲說:“有個小孩子死啦!”鄰居們這才敢熱熱鬧鬧地聚到他家門口。

他被擺放在堂屋的中央,媽媽坐在左邊的墻角,爸爸坐在右側門邊。朱明道的妻子看不清兩個大人的表情,只說那個孩子看起來“冰冰的”。大人把他抱起來,他身體僵直,“像一塊木頭一樣”,被搬進了溫度更低的房間。

(文中張燁、張焱、朱明道、劉遼、吳詠、范立、胡良為化名)

(作者 | 趙佳佳 圖片 | 趙佳佳)